明朝的京城，除了紫禁城，“文官下轿、武官下马”处不知凡几，平常百姓都要绕道而行。
至若北镇抚司衙门这座诏狱前，那便是连文官武官都绕着走，不愿意见到这长有里许、高有两丈的青砖深墙，更不愿见到那两道黑黝黝的生漆大门。
年代久了，便传出许多关于这条幽深的巷子和巷子高墙里的话头。
都说天一黑，这条路上就有许多冤鬼游荡，黑暗的角落处还时常听到哭声。
因此，这条路面一年到头都十分清静，尤其到了黄昏后，不但没有人走，鸟都不从这里飞过。
两盏灯笼在前面照着，四个提刑司太监，一顶小轿，抬着吕芳从西苑方向进这条巷子。
此时，已是戌时末的时辰，疾步无声，很快抬到了黑漆大门前。
提灯笼的太监抓住大门左边那环兽面吞口敲击了三下。
里面立刻传来了问声：“是老祖宗驾到了吗？”
显然事先已有快报通告了这里。
门外提灯笼那太监回道：“知道还问？开门吧。”
阴沉沉的大门从里面向两边打开了，早有一片灯笼光在里面候着，院子里跪着好些锦衣卫和太监。
提刑司提灯笼的太监又发话了：“老祖宗说，派两个人引路就行，没事的都歇着去。”
“是。”
一地的答声，中间闪开了一条路，两盏灯笼一顶小轿飞快地飘抬了进去。
大门带着“嘎嘎”的声音又沉重地关上了。
北镇抚司的大牢与影视剧中的大牢一般无二，都在地下。
进入了气味污浊的大牢，吕芳就听到了一阵阵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声。
“将人提出来吧！”
吕芳走进隔壁的刑讯室，不多一会儿，一个神色枯槁的中年书生便被锦衣卫推到他的面前，用力按住跪在了地上。
“先祖朱子在天下读书人心目当中乃是圣贤，你们如此对我朱氏一族，这天下悠悠众口，绝对饶不了你们！身败名裂，遗臭万年……”
书生并未遭受刑罚，只是精神不太好，看到吕芳之后，立刻昂着脖子嘴嗨起来。
“嘿嘿，朱子是朱子，朱氏是朱氏，岂可混为一谈。”吕芳微微摇头：“今日来见见你这个朱氏家主，便是亲口问问你，那本篡改的《西游记》，究竟还有哪些人参与？”
“呸！”
“不说也无碍！是不是和你有关，也不重要，兼并土地、横行一域，大明律里总有一项罪名属于你们。万岁爷说了，乱大明者，江南士大夫为主的官僚阶级政治集团……”
杀人只能治标，诛心方为治本。
篡改《西游记》，只是士大夫为主的官僚阶级的一次反弹，必须镇压，彻底打碎脊梁骨。
大明工业化走上的轨道，大明官场也该好好肃清了，还有大明的价值观、人生观、世界观的培养。
绝对不能让“孔教三纲”给左右。
江南掀起的风浪，很快便吹到曲阜。
孔家在天下士林当中影响力极大，历代衍圣公那都是朝廷所敕封，地位可谓尊崇。
数千年来，王朝更替，然则孔家却是一代代传承下来，虽然说期间也有过分裂，可是哪怕是分裂了，也一样能够混得风生水起，与南方道家天师府一脉，均是传承上千年的世家。
在朱七调查江南士林的时候，曲阜孔府偌大的宅院当中，当代衍圣公孔尚贤并一众族老正神色凝重地坐在大殿之中。
而这位衍圣公的嫡妻，正是严嵩的孙女，严世藩的长女。
孔尚贤四十来岁，留三寸美须髯，即便养气功夫一流，此时却也是神色凝重，他的目光扫过一众族老：“诸位叔伯，上次摊丁入亩，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，我们和朝廷闹红了脸，如今风雨飘摇，都说说怎么度过这一劫吧！”
年纪最大的那位捋着花白胡须：“江南的风雨，搅不进山东的。我孔氏一族历代受皇家敕封，哪怕是王朝更替，也无损我孔家。朱家要想坐稳这江山，不尊我孔氏，怎么笼络士林读书人？”
孔尚贤微微一叹，闻言不禁皱了皱眉头：“二伯，此言差矣，朱子主脉已经下了大狱，按照大明律杀人，他们这次逃不了啊！”
此人依旧倚老卖老：“朱氏是朱氏，如何能够同我孔氏相提并论，先祖至圣先师座下有七十二圣贤，他朱氏也不过是出了一个朱子配享孔庙罢了!”
说完，另一位叔伯又蛊惑人心道：“这些年朱氏一族隐隐把持士林话语权，影响力盖压我孔氏一族，此番朱氏一族被除，实是大快人心啊。”
“风浪越大，鱼越大。这是我们的机会！”
“是啊！家主，不能错失良机……”
两千年了，儒家内部自然派系林立。
孔家的确是明面上的儒家代表，但是儒家内部却是派系众多，单是孔子死后，战国时期儒家便分为八派，如子张之儒，子思之儒，颜氏之儒等，后来又衍生出诸如公羊学派、理学、心学等学派。
朱氏便是理学一派的代表，因为理学盛行，自然朱氏影响力大涨，多少会触及孔氏的利益，所以说孔氏对于朱氏其实是非常之排斥的。
此番得知朱氏落难，孔氏虽有物伤其类之感，更多的却是一种欣喜。
重新掌握儒林的话语权，他们看到了希望。
配合朱家天子嘛！这个他们可太熟练了。
孔家传承上千年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，就算是昔日杀人如麻的蒙元，还不是对孔家礼遇有加，只要天子想要坐稳江山，必尊孔家。
而他们所要做的，就是无条件地配合。
这次孔氏内部会议，一直开到了日落。
孔尚贤疲惫地回到了内宅，嫡妻严氏一脸凝重地走到他面前，低声道：“今日父亲安排了家中老奴前来。”
衍圣公顿时眼前一亮，朝中有人，就是让人心安：“可有书信？”
“没有书信，只是传了一句话。”
“快说。”
“父亲说：大明朝只能有一个天。”
“……”
孔尚贤饱读诗书，在细细体会，脑补之后，他才领悟这句话的真正意思：
大明朝的天，自然是皇上，孔圣人也要屈居在这个天之下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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