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 亦如当年
父亲改名后，以罪戍身份入了边军，身边知晓他过往的人极少极少，个别两个，即使知道父亲马氏后人的身份，也绝不言此事，哪怕是一向嘴贫的刘兴沛，也从未听他言及。
马泽宇原以为父亲少言族史，是因被逐出宗族，心中有恨，因此，为了不让父亲难过，他也刻意避及家族过往，他所愿的，就是能陪在父母身边，好生服侍两人终老，家族不家族，他不好奇，亦没有知道的必要。
“蔚州马氏”四个字，确实名气很大、传奇很多，初听之时，连他亦有猛然惊醒之感，但他愿意继承“马泽宇”这三个字，心中仍是秉承那句誓言——“尽与残身当牛马，誓死以报救命恩！”
第一次见到父亲母亲时，他心中是这般想，日后，将来，哪怕是父母老去、故去，他亦是如此。
现如今，马氏一门已不复嘉靖朝那般显赫，但还是有些底子，只要那两个待他至亲的哥哥能过得好，家族好好的就行了，马泽宇不求其他。
父亲今晚话多了起来，话很密，面上也泛起酒红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醉了。
马泽宇刚给父亲倒了半杯，随之身子一顿，口齿大张，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，连连惊道：“什么！父亲！原来上次来探望咱家的那个族长，那个您口中的糟老头子，就是您父亲啊，您…您怎么不早说啊。”
“哈哈~~”马元侠酒意上来了，头颅微垂，低着头哈哈大笑“别什么糟老头子糟老头子，我可以这样喊，你要喊阿公的，别学我。玛德，你说他来就来吧，准备得还挺充分，连我小时候挨揍的竹条子都准备好了，玛德，一模一样，手感就是那根！
幸好关着门，不然你老父亲这张脸可没地搁了，玛德，三十多了，还给他跪着挨揍。”
听到这里，马泽宇借着拿酒的空挡，悄悄别过头，不敢笑出声。
“我说你个傻小子，不是挺聪明的么，怎么当时没猜出来，还以为你早知道。你要知道，我这脾气，天底下除了你娘亲和那老头，谁敢揍我。”
马泽宇再此撇过头，翻了个白眼，心想着：我哪猜得出来，天底下，能在这个纲常伦理极其严苛的时代，喊自己爹叫糟老头子的人，恐怕就您一位了，让我怎么猜？
紧接着，趁父亲这会儿酒意上来，马泽宇胆子大了起来，连忙追问父亲为啥这样喊。
“叮！”地一声，两倍白酒下肚之后，马元侠擤了一下鼻涕，便接着聊起了他小时候的趣事。当然，里面多有美化、往后的岁月里，在祖父那里，马泽宇听到了不一样的版本，更搞笑，更奇葩……
不知不觉，时间来到了五更天，父子俩从丑时一直喝到了寅正三刻（凌晨四点四十五），油灯已经枯竭，话尾的最后，马元侠已不再捧杯，他左手支着首，眸子微觑，眼神迷离，过往的豪情万丈，在这位父亲的眼中消失不见，取而代之的，是那抹马泽宇此时体会不到的深沉的爱，欣慰而又自豪。
“儿子，父亲……为你骄傲！”
“啊……？”
“哈~没什么，来，再整一杯。”
今晚他很高兴，既是为家族来信而喜悦，也是为面前的儿子。
马泽宇从未和父亲诉说过自己的理想与志向，但马元侠早早就明白，自己这儿子，想要干什么，将来，又要往何处去。
儿子能在军中杨名立功，十七岁年纪就能一战立威，获封从五品武官官职，这在历朝历代，都是极罕见的。放在后世，相当于别家孩子还没开始读军校，自家孩子就已是军中一员掌兵营长、少校军衔。
从古至今，这类人都是天之骄子。
自己虽有一身武艺盖绝于世，十几年前，就是江湖中公认的天下第一，哪怕是什么将军官职，自己都瞧不上，但这是自己的儿子，子之小成，父引为豪。
中国式的父爱表达没有西方那样热烈和外化，往往在情感表达上，都很隐晦。其实，在马元侠的心底里，今日这事，虽是儿子无心之举，却还是很高兴的，再不济，怎么着也比儿子私底里，谋划得那些什么“事业”要强吧，在他看来，就算不能走他的老路，继承他的武艺，成为一位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绝世大侠，再怎样，受骨子里“为国为民”的家国情怀影响，他还是想让儿子走他家族的老路，即登入庙堂、建功立业，成为一位将军。
在这乱世之中，江湖大侠什么的，纵有绝世武艺，终归只是配角。
这个时代，或为将领，领兵一方、镇戍边疆。或为文官，封侯拜相、登堂入阁。侠之大者，为国为民，英雄之力伟者，治世擎天。
若真是英雄，何不治乱世以平天下。——这才是这个时代，好男儿当为之道。
活了半辈子，这位明末江湖上，最后一位集大家武艺于一身的盖世强者，终于才算领悟了。
“这是最坏的时代，也是最好的时代，年轻啊，真好！咳咳…”
油灯彻底枯竭了，夜已深寒，父子俩身前身后的酒坛早已光净。
见父亲醺醺然似的闭上了眼睛，马泽宇赶紧撤掉炕桌，将父亲扶下休息。
临出房门的时候，马泽宇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画像，紧接着看了一眼熟睡的父亲，他微垂下头，微微一晃神，随之轻轻放下了门帘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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