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到第二位造访的来客时，飞元真君处变不惊的瞳孔，也因此猛地颤动了一下。
来人生的魁梧高大，尽管他已经下意识保持着恭顺站姿，双手垂立，却依旧藏不住那修长的身板。现代通常用“乌纱帽”来指代官位，但，眼前这位来人，脑袋上却戴着一顶如假包换的乌纱帽，双翅飘飘，像是从连环画里走出来的那样。其身穿一件圆领袍，腰间束带，足穿黑靴，外侧披着一件大红色的官袍，上绣着一幅栩栩如生的锦鸡图案。
曾几何时，这身打扮在民间被称作“南包公”，所到之处，无数百姓夹道欢迎，贪官污吏望风而逃。
行至亭内，一龙，一人，再次对上视线。只不过比起刚才，少了几分剑拔弩张，更多了一种久别重逢后的惊奇。
1566。
2044。
478年，将近五个世纪，世界早已不是他们所熟知的样子。
即便是当代的佼佼者，是一人之下、万人之外，足以抽血天下的帝王，穿越到五个世纪后，一切都是陌生的。对飞元真君来说，除了“人”这一所在，更像是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异世界。明明人还是这些人，却都说着他听不懂的内容，谈论着他听不懂的话题，而他所关心的那些事，在近五个世纪的沉淀后，也都成了笑话。
本以为，自己是不会在意这些事的。
但……
当他在这乱象横生的异世界中，竟看到一个自己能叫上名字的人后，心中，竟升起一股莫名暖流。
穿着官服的男人双手作揖，一揖到底，以近乎拜神一般虔诚的语气问候道“君父安泰。”
“……”飞元真君愣了半晌，龙口大张着，反应了数秒后，他才咧开大口，呵地笑了一声，摇头。那修长的龙须跟着他左右摇晃，看上去十分灵动。
“果真是上苍有感啊，又把你派到我身边来了，我就想不通……我这辈子，是不是就躲不开你了？上一次让你活活气死，结果眼睛一睁开，又是你。”飞元真君像是自语，更像是对他感慨大发，“这段孽缘，实在让我不知道……该如何评价了。”
“人生如白驹过隙，死后还能相逢，乃是上苍造化。”男人再做一揖，沉声道，“百年已过，前生种种，君父不必挂怀。”
“挂怀？我？我没有啊，我哪有？”飞元真君笑着摇摇头，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，龙首微抬，看向天边翻腾的云霞，“我已经不是皇帝了……你也不再是县令……汉武大帝是对的。褪下这层龙皮，我什么都不是。所以，你不必再称我为君父。大家都喊你刚峰，我姑且也这么叫了，至于你喊我什么……喂，那边的，老朱，飞元真君，只要能让我听出是再叫我，都可以。”
“说到底，我这样一号人，在伱眼里，根本就是昏聩无能的象征吧。”
……
海刚峰沉默了一会儿，抬起头，以那双剑一样的眸子，看向浮于空中的巨龙。
“君父。”
他以一种慢悠悠，却充满力量的语调，如此宣称，“我一直相信，只要您用心，没有什么是做不好的。您不是什么庸碌之君，即便二十年不上朝，该掌控的，一样牢牢攥在您的手心里。我相信……不是因为我相信，相信的，是刚刚上位时，那个心怀天下，创造出中兴之世的您。”
这番话可以说是走了心了，在2044年，没有了君臣之间的拘束，面对一度死亡，放下了一切愿望的老龙，海刚峰说出了他的心里话。时光没有洗去他的忠诚，即便没有了大明，没有了皇帝，他对这位“君父”的忠心，依旧未能动摇分毫。
“……哈……辛苦你了。”飞元真君第一次体会到酸涩的滋味，异世与熟人相逢，给了他许多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，“我不是没想过……以你做出那种惊世骇俗的事情，不升格为‘英灵’，反倒奇怪。为天下人请命，向当世的君父发出叱问，字字句句振聋发聩，直抵人心，这份胆识、勇武，胜过战场上的猛将。”
“爱民之人，被民众传唱百年，也是应该的。”
“君父……”
“你看，刚峰，凡人……多了不起啊。”飞元真君不想听他再说些慰藉的空话，龙首微昂，指向远处的城市，喃喃道，“即便没有皇帝，没有君父，他们也建起了那么宏伟的建筑。我们出现在这座城市，就像几个迷路的游魂，格格不入。”
龙尾一扫，亭子里的石桌上，忽然变出一坛好酒。
“好在……有你这个熟面孔陪我一起迷路，也够了。”飞元真君淡淡说道，“我就不陪你了，你自己饮吧。”
“谢君父。”
还有很多话想说，但，面对这个已经不再是皇帝的裁者，似乎也没有必要了。海刚峰给自己斟满一杯，仰起脖颈，一饮而尽。
“我听说……我死之后，你胆汁都吐出来了？”飞元真君忽然想起这茬，略带点调侃地问道，“有这个必要吗？”
“君父突然星架，与臣所上之疏有关，我只怕……”
“哈哈哈，算了，死则死矣，无需多言。”飞元真君很是洒脱地笑道，“前尘往事不必再提了，既然能出现在这里，就说明……你也还有心愿未尽吧？”
“是。对君父，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。”海刚峰点了点头，时隔数百年，眸中光芒依旧锋锐如初，宛若心血沸腾的少年人，“但愿，能在大道之争中胜出，愿取清流入世，打造出一个人心再无腌臜腐坏，至清，至净的太平之世！”
“……”
毫不夸张地说，这个愿望很大，说是“宏愿”都不为过了。
飞元真君的瞳孔略有所颤动，他已经本能感觉到，眼前这个海刚峰，是在他死去后，面对这混乱的世界，又兀自奋斗了几十年的版本。之所以说他是“兀自”……以他对那帮大臣的了解，甭管清流浊流，混到最后，肯定都把他排在外边了。如此一来，这位海刚峰一直在追求的“至清至净”，反倒成了他心中的一个魔咒，让他即便落入死境，都无法走出来。
“你是何种职介啊？”
“不知为何，我被归为‘术士’。”海刚峰一拱手，直接交底，“我的宝具，特性，还有一些其他东西，如果君父感兴趣……”
“不用，我是裁者，可以直接看。”飞元真君挥了挥他的龙爪，本能地四下张望，压低声音，“刚峰，同你一起被召唤出来的其他从者，皆非等闲之辈。想从他们手中抢夺这个愿望，绝非易事啊。”
“我有心，帮你一帮。”
“……谢过君父。”海刚峰喜出望外，再做一揖，但很快又觉不妥，“可是，您现在是裁者，居于深山之中，不便轻动啊。直到现在，我这边的御主还没有正式召见所有从者，两边的动向不能及时明察……”
“哼。”
飞元真君笑了一声，眸中迸出一丝冷意。
“刚峰啊，刚峰……”
“你真当我是来看戏的呀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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