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长安皇城东墙下的景风门大街往兴庆宫走，右手边第一座就是万年县崇仁坊。
崇仁坊是大坊，长宽都约莫有二里地，长安城里顶有名的显贵聚集区。
坊里被东南西北四条街分成四大街区。
东南的街区原本是大齐凌烟阁第一功臣、赵国公长孙无忌的府邸，赵国公被奸臣构陷流放黔州自缢后，家人舍宅为寺，就是有名的资圣寺了。
西南街区被南、北、西三条小街分成三份，东面这一半，同样是凌烟阁供着像的太宗文德皇后舅父高士廉旧宅，玄宗尚道，天宝年间改做了景龙观。西门南里原是金吾卫驻地，南衙改成府兵上番搬进皇城办公后，就做了长宁公主府宅。
光看南边这一片，你就知道崇仁坊什么地位了，不是显贵中的显贵，根本没资格住进来，除非有官爵在，否则你再有钱都不行。
坊里北面比南面稍逊一筹，但同样不容小觑。
东北街区被四条小街划成四份。
出入最便利的北门和东门边，一个坐着宝刹寺，另一个，东门北里原是许国公宅邸——
如今当朝宰辅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纬家的宅子。
当年许国公修宅子时就极尽奢靡，堪称天下奇观。
砌墙的黄泥里，甚至捣进了大量香草，相传盖好时就奇香四溢。
进门一座好大的庭院，比寻常官吏宅子都大，两侧宽阔的回廊抱着一座放生池，文石砌岸，池中一座凉亭，是当时长安有钱人家最流行的“自雨亭”——
亭侧紫竹从里掩着一座水车，酷暑难消时，只需家中仆役去踩那水车，便可把水引至亭上，四檐水落，如同下雨一般。
至于宅中奢靡，那就不用说了，金银绫罗，放眼皆是。
吃穿用度，虽然比不上大奸臣杨国忠那般夸张，怕冷，就选肥胖妾肥列于身前挡风，号称“肉屏风”，嫌桌子硬，就让婢女们捧着吃食挨个从他面前过，号称“肉盘台”。
崔纬对用人没多大兴趣，但用物嘛，他可不嫌耗费。
跟许国公一样，崔纬也仰慕风雅，家里有两间房，专门放花。
花不稀奇，稀奇的是，他要冬看夏花，夏看冬梅。
怎么做到？
寒冬腊月，烧炭通热，还有专门的花匠小心翼翼控制着湿度，催开夏花，腊梅蛰伏。到了三伏酷暑，房内供冰，催开腊梅，夏花过冬。
两间房乱换交替，自成乾坤，连花都糊涂了，任他摆弄着糊里糊涂地花开花谢。
世人都称崔相雅兴，但知道的都知道，崔相请人来花房看花，为的可不是你虚头巴脑地两句奉承，毕竟人家的炭和冰可是得真金白银买来的。
所以看着崔纬现在的模样，李存真的憋不住笑。
一身居家的圆袍，不知上哪弄了碗刷锅水一样的热清汤，就几个冰凉的粗粮面饼，上面连胡麻都不撒，咣吱咣吱在那硬嚼。
“李将军吃了么？崔某毁家纾难，家里没半点余粮，眼下就这点冷饭了，幸好汤还是热的，勉强吃得下去。”
崔纬梗着腮帮子说话呜呜囔囔的。
李存走近了站着赔笑：“崔相率先垂范，百官典范。只是下官吃过了，不知道崔相有何事相商？”
崔纬这才放下面饼。
原来圣人把开仓赈济兵难的粮食，全交给他来负责。
崔纬老狐狸一样的人，知道圣人最忌惮有人坐大，最喜欢推拉平衡，现在韦昭死了，什么事都自己来可还行？那不是找死么。
他需要有个跟自己不在一条船上的聪明人来监督。
李溪么？
不行，这榆木脑袋会坏了自己的计划。
如果放在几天前，崔纬还真想不出个人来。可上元节那天承天门的事一过，李存就是最好的人选。既是圣人暂时信得过的人，跟自己还没啥来往，最重要的是，他看出来了，李存的脑筋不是死的，转得过来。
李存不知道他要卖什么药，心说八成不是什么好事，他原本不想掺和这趟浑水，但实在可怜长安百姓死活，就答应了下来。
崔纬又拿起那发冷的面饼，装模作样地小口咬着：“李将军知道官仓余粮现在有多少么？”
知道啊，十万石，而且王凌已经算过了，只够吃十天。
没想到崔纬摇了摇头：“错啦错啦，大错特错！”
李存心里一惊，难道崔纬胆子这么大，清点出来不止十万石粮食，却冒天下之大不韪，钦差办案还敢私自吞下一笔国难财？
不可能，就算崔纬打算贪腐，他也不至于跟我坦白吧？
崔纬看李存的反应，跟晾面饼似的放着他晾了一会。
李存确实不知道崔纬到底要说什么。
崔纬知道自己把场子镇住了，这才慢慢说：“官仓里的粮食，就十万石不假。可如果是李将军负责放粮，它就只有十万石。不对，最多五万石。可如果崔某放粮，这十万石粮食，起码值二十万石。”
李存下巴都掉地上，差点要骂人，什么意思，我堂堂晋王世子会贪这点粮食？
崔纬哈哈一笑：“将军会错意了，换个说法，依将军看法，这粮该怎么放、一天又该放多少？”
还能怎么放，王凌算过了，百姓家的存粮估摸十五天就见底了。
十五天后，开仓放粮，一天一万石，正好放十天。
再往后，那就只能祈求于晋王的飞鸦军快点驰援了。
崔纬一脸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的表情，笑呵呵摆了摆手：不对。
那应该怎么放？
第十八天才能放粮，而且，一天只放三千石，放五天。
为什么？
崔纬问了李存个小问题，如果天下只有十人，天下的粮食也只够十人份，不料某年歉收，天下收成只有九人份，问，粮价会上涨多少？
这还真把李存问住了，他突然意识到崔纬不是草包，这其中可能真有什么自己不懂的人情道理，人家真心赐教，自己就得虚心求教，李存卖了个傻，说了个只有真的傻子才会说的答案：十分之一。
崔纬也知道他是故意的，不再卖关子，直接挑明答案：
错了，粮价会上涨十倍，甚至百倍。
最重要的是，十个人吃九份粮食，那饿死的……
绝不止一个人。
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人要饿死，所以会不惜把全部身家都拿出来买粮——
因为人人都不想当饿死的那个。
结果最有钱的那个，手里绝不止一份粮，再于是粮价会继续飞涨，他手里粮会变得更多。
于是最后，一定不会只饿死一个人。
荒年时会死多少人，从来不取决于有多少粮。
而是……
只取决于那个富人有多怕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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