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初的时候，春蚕已经结茧。
蚕比人娇嫩。
从腊月二十四开始，连续浸浴、烘干十二天的浴蚕，到选出的蚕种小心保存到清明开始孵化，再到清明之后拿到蚕房抱养，这期间受不了热受不了冷，受不了风受不了湿。
春蚕一生要经过四次蜕变，前三次分别称为一眠、二眠、三眠，最后一次结茧成蛹羽化成蛾叫大眠。
这期间劳苦更不用多说，就说一样，桑叶。
湿叶，不能吃，下雨天摘的叶子得去掉雨水，还不能拿手拍，《齐民要术》里警告拍断了叶脉、叶面，蚕吃下去后吐出来的丝光洁度不行，卖不上高价，得挂在屋檐下让风吹干多余水分。
那晴天摘的干叶呢？
也不行，蚕直接吃干叶吐的丝会没有润度，还得小心翼翼喷些水雾上去。
一句话，太热，太冷，太湿，太干，麻雀老鼠，甚至哪怕只是直接受风，蚕都有可能暴毙。直到大眠结茧后，蚕农们在嗓子眼提了几个月的心才敢真放进肚子里。
可即便如此，一年的辛苦也还远不到头。
摘下来的蚕茧，因为蚕大眠后还在里面继续发育成蛾，会不断排出水分和杂质，得及时烘干才能储存，否则立刻烂给你看。三斤鲜茧，只出一斤干茧。
这一斤干茧也不是直接能用的。
挑选后，再用热水煮沸，找到蚕茧的线头，绕在缫车上才能得到能送上纺车的蚕丝。三斤干茧，只出一斤丝。
寻常绢布，十枚蚕茧缫成一缕，而滑州的方纹绫，要二十枚蚕茧缫成一缕才算合格，方纹绫贵从材料这就已经贵出去了。
正当年的两口子，一个劈柴生火，一个摆弄缫车，忙活一天，只能缫出三斤丝。
而后再过糊、边维，再上纺车，绢布用八百齿的机杼即可，厚实的绫缣至少要一千二百齿，至此。
最简单的是左右手各持一梭丝线，一梭一梭交互织成的“纱”，网眼清晰，极为透风。
双梭交织的而成的是“绢”，网眼更少也更小，便开始可以做衣物了。
先再纺车上固定好经线，纬线每穿梭一次抬起或落下一次，导致纬线在经线上分布不再是上下交替，而是上下下重复而成的，是“罗”，网眼细密，质地轻薄，适合做夏衣，但不耐磨耐穿，别说穷人了，普通人家也消费不起。
经线抬落，纬线为五梭的，就是滑州盛产的“绫”了，质地厚而轻，又富有光泽，一般就是有钱人家的常服，或者官员们的官袍材料了。
至于更复杂的锦就不多赘述。
说来说去其实就是想说，绫罗丝绢制作如此繁复，因此在大齐，绢也能当“钱”直接用。而更加繁复的方纹绫价格，是普通绢布的五倍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别说是绫了，普通人家连绢都舍不得用，用点麻布就合就合得了。
李存推门进来时，石家就是这身装束。
石父粗麻布抹额，粗麻布的半臂袍，袍下根本无衫。石大和石大嫂稍微好点有限，顶多身上衣服是细麻布的而已。
反倒是李存身边的石小蛮，跟眼前的农家小院格格不入，冬天的时候她把金银首饰随李存都捐了，唯独剩这几件衣物，再加上她有心穿给李存看，一身绫缣说自己去工地帮厨也没人信，她身上这套襦裙，是当年在长安买的染青的白叠布裁的——
南方木棉纺的布，好几个州年年的土贡就是这种白叠布。软和，也暖和，长安的达官显贵们也用这个御寒，只是滑州普通百姓没人认识罢了，只道没绫罗那般光泽，还以为只比细麻布贵不了多少呢。
一番客气，石大嫂又要行礼，让李存拉住，石大嫂看那破败院墙外探头探脑的几个邻家，不由更加眉开眼笑，她嘴上说着去张罗饭菜，脚却还没挪——
李存他们刚来滑州时，王凌给的钱她可是记得给了多少，幸亏天还没热，多买的酒肉连吃了好些天，多少邻居瞧见了眼里热着呢。
可这把她可算错了，李存和石小蛮是在工地吃过了才来的。
李存愣了半天才听出石大嫂的意思来，伸手刚要拿钱，让石小蛮一把按住。
石小蛮也听出来了，但她知道李存为了整备团结兵，手里没什么钱了，笑眯眯跟大家说了句：“世子早先用过饭菜了，今年下的春蚕蚕蛹是滑州特产，世子来滑州还没吃过呢，我去炸点蚕蛹。”
石大嫂脸上的不悦转瞬即逝，旋即脸上又堆着笑，告了声辞跟石小蛮忙活去了。
端着茶壶坐到院子里的石大，根本没反应过来刚刚简单几句对话背后的味道，倒了碗白水敬给李存。
从城外走了半天路回来的李存咕咚喝完，一擦嘴问了句：“家里去年还剩下多少绢布绫缣啊？”
灶台前的石大嫂伸长了耳朵，心里咯噔一声：这是干嘛？
原来李存征兵缺钱缺到发慌，这次来石家，是来筹钱的！
只不过这话不能说。
石大更是听不明白，老老实实交代清楚了。
别看石大和石大嫂两个壮劳力，可家里就只有这点桑蚕的收入。两个壮劳力，差不多日绢三尺，一年下来，能织二十七匹绢，或者等价的方纹绫。
这不是一笔小钱。
身位官员，李存以前当然看过《六典》，里面虽然没说百姓生活，但详细记载和规定了“男子入于蔬圃，女子入于厨馔”的“官奴婢”，也就是类似长工的待遇，全都是以一家五口计算的（一对成年夫妻，一个十岁以上少年，两个十岁以下儿童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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